第二十四章 法兰西堡来信(1/2)
1715这个春天的巴黎有一种静悄悄的压抑感在诡异地徘徊着,似乎是在默默地等待着某些重大变化的发生……
带着习惯性的起床气,17岁的伊娜蹙着眉头懒在大床上迟迟不愿意起来。
这个无聊的春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个永远都不会缺乏新的兴奋点;永远不会缺少新鲜的谈资;这个用各种华丽的色彩优雅的香水和迷人的金箔粉饰起来的世界文明之都;这个引领着全人类贵族群体时尚风潮的欧洲心脏,忽然变得如同一位77岁的衰朽老人般安静迟钝和蹒跚……
已经好多天了,皇家剧院里没有盛装的芭蕾舞剧;没有把人笑得肚子疼莫里哀;没有需要带上五条手帕才敢看的高乃依;没有意大利来的歌唱家也没有维也纳来的交响乐团……天哪!这个季节的巴黎还敢更无聊些吗?这还让不让伊娜这样的贵族小姐们活了?
烦!一切都很烦!窗外花园里的鸟鸣声招人烦!屋子里因为主人长期不洗澡而洒了过多香水的味道招人烦!天鹅绒床幕上刺绣的鸢尾花招人烦!滑腻的锦缎被褥招人烦!而更令伊娜烦躁的是,贴身女仆偏偏在这个时候轻轻敲响了房门……
此刻伊娜那张本来还算精致迷人的小脸上挂满了寒霜。紧蹙的眉头和两边下坠的嘴角都说明她此刻是多么烦躁!女仆小心翼翼地将一封信放在雕花胡桃木的床边柜上,轻声说:“万分抱歉打搅您了,伊娜小姐。但这是封梅蒙小姐刚寄来的信,我怕……”
伊娜厌恶地扬扬纤细白嫩的小手,女仆赶快闭嘴,又深施一礼,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伊娜双手环抱着胸靠在床头,瞥了一眼那封信。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没错,看来写这封信的人同样令她心烦。
是啊,虽然在名义上,她们是最好的闺中蜜友手帕之交。可实际上呢?
温妮舞跳得比我好?真烦!可我们是淑女又不是舞女!
温妮读书比我多?真烦!可我们是名媛又不是修士!
温妮的嗓音比我好?真烦!可我们是贵族又不是戏子!
温妮比我更有艺术天分?真烦!可我们是右岸贵族家庭的小姐,又不是左岸那些穷困潦倒的艺术家!
温妮个子比我高?哈!女人个子高还能算优点吗?难道你还要让穿着高跟靴的陛下也得仰视你吗?
温妮的肤色比我白嫩?真烦!难道他们真不觉得她苍白得过分了吗?
温妮的容貌比我……哼!真是受够了那些瞎子!反正我觉得自己比温妮更漂亮,这就够了。
然后……呵呵,终于说到家世了!还敢比吗?温妮?你的姓氏“梅蒙”很有名吗?切!仅仅不过六七年前,在任何一个贵族宅邸的会客厅里,当客人们听到唱名的管家喊出“梅蒙”这个姓氏的时候,人群中可曾泛起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吗?只不过,你那出身寻常但特别善于媚主钻营的父亲,这几年确实比较走狗屎运罢了。而我呢?我的祖父可是那位声名显赫的,法国第一位被授予海军元帅衔的“让?德斯特雷”爵士!
“家世?那是要比底蕴哒我亲爱的温妮!要是你真能明白这一点,或许就不会对我那活泼迷人的哥哥再有任何不公正的挑剔了!”
伊娜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斜眼瞥着床边柜上的那纸信封,就像在不屑地瞥着写这封信的那个女孩似的。
写这封信的那位闺蜜,除了上述的原因招了伊娜的烦之外,也是因为去年夏天,在她明传暗递百般努力之下,终于让温妮对她那位英俊的哥哥似乎略有些意动了。可她那位风流成性的哥哥实在令人无语!居然又和他那群狐朋狗党们在河对岸的贫民区那边……与几个下等婊子在一间屋子里搞了个肉体大联欢!
最可气的是,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废物们的这一“壮举”,居然被当月新出的那期《风流信使》给编进了几乎等同于情色小说的社会花边新闻栏里。
温妮似乎是为此生气了吧?否则她也许就不会在当月离开巴黎,去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印度群岛她那位殖民地总督父亲那里了。
真烦!真想像不出,为什么自己那个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像装上了弹簧一样永远停不下来的哥哥,居然会去喜欢这么一位老是闷闷地坐在那里蹙眉感伤的忧郁小姐呢?要不是他一直央求,我又怎么会和一位这种门第这种性情的女孩做手帕之交呢?
伊娜重新躺下,赌气地扭过身子背对那封书信。可翻了几次身之后,实在无聊透顶的她还是坐了起来,怏怏不乐地捏起那封信的一角拈在手里,从床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金剪刀,剪开封口,抽出折叠得厚厚的一沓信纸。
“算啦,还是看看你这假清高的忧郁美人儿都会说点什么吧。虽然这和看无聊的《学者报》也没甚么区别。”
伊娜重又靠回床头,展开信纸,带着无所谓的神情看了起来……
——亲爱的伊娜
请原谅尚在万里之遥的我,过了这么久才终于寄出了这封信。要是您能知道我在这短短的数月间,居然已经历过那些每天志得意满地走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的人们一辈子都无法想像的事情,因而导致这短短的一封信断断续续地重写了三四次方成,或许您就可以大度地对我如此惰怠的行为而稍加宽容了。
分开了这么久,您一定在牵挂着我吧?就如同您陪随侯爵夫人去勒阿弗尔海滨度假时,我也会数着日子久久地牵挂和思念着您一样。
我想让您知道的是,这漫长而可怕的旅程,其实从刚一开始我就已经在后悔了。长这么大都没经历过一次远行的我,从旅途之初就饱受了马车的颠簸之苦!虽然之前听大家都在说,世界上最好的道路就在我们伟大的法兰西国境之中,虽然我家里那辆加了弹簧和皮套做为减震的马车性能也还不错。即便这样,从巴黎到南特那段可怕的旅程,至今回想起来都会令我感到恐惧!
我们在8月6日就幸运地搭乘到了开往西印度群岛方向的“圣德培号”。这是一艘我从前根本无从想像的,巨大的远洋航船。要知道,亲爱的伊娜,这并不是当我们挽手走在圣母院桥上,或是并肩站在新桥的露台上,在塞纳河中看到的那些飘飘荡荡的小舟,它几乎就像一整幢飘在海中的巨大无比的楼房!
在最初的十几天里,广阔的海洋确曾带给我无以形容的震撼与快乐!甚至还真的一度淡化了因五年前我那位天使一般的母亲离我而去后,就深深根植在我性格深处的忧郁。
在巴黎无数高大雄伟的建筑和拥挤熙攘的人群中生活了十九年的我,到这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真正的广阔,就是你视线的尽头依然望不到尽头……
亲爱的伊娜,我在这里不想过多地与您分享和描述那些白羽的海鸟、飞溅的浪花、阔大的风帆、以及令人胸襟舒畅的海风和清澈湛蓝的海水了。因为这一切带给我心灵的震撼,远远比不上后来发生的那件事。
您也知道,在这一路上一直陪伴着我的,是可敬的夏洛蒂夫人和可爱的琳达。对于夏洛蒂夫人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我真的无法用语言对你表达出我心中对她的感激以及依恋。只是小琳达着实有些令人头痛!它老是不喜欢闷在船舱里,总惦记着往甲板上跑。可您要知道,大船的那种木制船栏,人倚靠在那里是没有问题的,但对于一只雪纳瑞来说,那些栏杆的空隙就太大了。于是我不得不时常就要关注它躲在哪儿,有没有跑出去。这使我感觉疲惫不堪。这个又可爱又令人烦恼的小家伙啊!可我总不舍得就把它孤零零地丢在圣路易岛上那个空旷的院子里吧?
十几天后,那似乎永远不一成变的海上景致就已经成为一种无聊了。每天都是单调空阔的海天和狭小昏暗的船舱,而且随着航程的延伸,船上的水和食物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我开始无比想念陆地。这种心情,没有在茫茫汪洋之上飘泊过的人是不能想像的。我开始数着日子煎熬……
那些难忍的时光我也不在这里和您细数了,因为现在连我回想起那漫长的航程仍然心有余悸!
终于,在整整四十七天的折磨之后,我们在九月的第三个安息日到达了我父亲所在的岛屿——托尔图加。
可下船之后,还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我先就感觉到一阵心酸!亲爱的伊娜,你无法想像,原来我们的海外的总督区托尔图加,竟会是那个样子?
一个又小又寒酸的小镇,不!说它是小镇简直太过夸张了。我倒觉得说它是一个海边的小渔村更恰当些。原来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当着所谓的“总督”?这与我们在巴黎的社交场上经常见到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总督们,如何对应得上呢?我强忍着泪水,和夏洛蒂夫人一起来到了小镇上那个所谓的“总督府”里。结果,第二次的打击接踵而至!
那个接待我们的代理总督达尼埃尔先生吃惊地告诉我们,原来我父亲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调任了马提尼克岛的法兰西堡总督。三个月前?我想,如果我父亲曾给我写信告之这个消息,那这封信现在应该到巴黎了吧。
我在为父亲能够调离这个破破烂烂的寒酸小镇感到高兴的同时,又为还要继续在海洋上飘泊而感到无奈。我们在那个简陋的“总督府”里住了下来。又在天天煎熬地数着日子,等待达尼埃尔先生为我们联系去马提尼克航船的消息。
我都不记得又熬了多少日子,总算有了条从“圣多明克岛”的“法兰西角”驶往马提尼克的商船“米特”号途经这里。而跟着达尼埃尔先生一起来总督府接我们的另一个人,我打赌您永远也想不到会是谁……
当他从达尼埃尔先生身后闪出来,站在我面前微笑地看着我时,我差点失掉了淑女的风范而惊呼了出来——居然是“巴杜兹”家的伍昂男爵先生!
“米特”号比之前的“圣德培”号要小很多,所以我和夏洛蒂夫人以及琳达居住的舱室当然也小了许多。可是能够离开托尔图加那个据说以前曾是海盗们啸聚出没的地方,能够去据说是法兰西王国在西印度这边最漂亮的首府法兰西堡见到我的父亲,我已经觉得够幸运了。
伍昂男爵这次是受他那位总督父亲“古恩吉”子爵之命,去蝴蝶岛属于他们巴杜兹家族的几个种植园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我记得在巴黎的那些舞会上,您私下里屡次都对这位风度翩翩的伍昂男爵赞赏有加。而我也认为他的确配得上您的那些赞美之词。在整个旅程中,伍昂先生都展现出了一位巴黎世家子弟应有的高贵品格。亲爱的伊娜,您真的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如同海角天涯般的蛮荒之域,在这段枯燥得令人窒息的寂寞又漫长的旅程中,有一位谙熟巴黎上流社会所有风尚礼仪的绅士,用他风趣博学的谈吐和殷勤周到的照料陪伴着您,会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可接下来,猝不及防地就发生了那件令我至今还会从深夜的恶梦中惊醒的事情……
旅程进入12月之后,伍昂先生指着远处的那些小岛告诉我们,这些东北信风带内的小岛,因为位处于加勒比海东北边缘,比南部的向风群岛受信风影响要小一些,所以被称为“背风群岛”。其中比较大的岛屿有维尔京群岛、圣尤斯特歇斯、蒙塞拉特、圣基茨—尼维斯、蝴蝶岛、安提瓜、圣马丁、安圭拉和萨巴岛等等。而我父亲所在的马提尼克则位处于“向风群岛”。
伍昂先生真的非常博学多闻,这一路上,多亏他给我们讲了好多关于西印度群岛的地理风俗、历史典故、和奇闻异事,这使得我们原本注定会是单调而枯燥的旅途显得生动了很多。
24号那天大半的航程里,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的,一如这个日子一样安详。
下午,米特号在伍昂男爵的命令下驶近了萨巴岛,人们纷纷离开狭小且令人气闷的船舱来到前甲板上,吹着海风,观赏远处悬崖上矗立着的古代印第安建筑的废墟。
当米特号刚刚转过萨巴岛的西南端,忽然从侧前方一处隐密的岬湾里驶出一条船头尖尖速度很快,比米特号要小许多的船,正斜对着我们鼓浪而来。船上的旅客们看到那条船的桅杆上同样飘扬着法兰西国旗,很多人都快乐地呼喊着朝它挥手致意。要知道,在这远离法国远离欧洲的茫茫大洋上看到自己同胞的船只时,总会令人有种激动和亲切的感觉。
可激动和快乐没能持续多久,船长就匆匆走来,告诉了大家一条可怕的信息!他觉得那条船不对劲。根据他的判断,那极有可能是一条海盗船!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位经验丰富的船长的判断,果然,那条航速明显快于我们的船只越迫越近,桅杆最高处忽然换上了黑色的旗子……同时警告的炮声也响了起来!
甲板上瞬间大乱!男人们赶快弯下腰,呼喊着拽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飞快地往拥挤成一团的舱门那里奔跑。有几个孩子大声嚎哭了起来,还有两个女人在慌乱的奔跑中踩到了自己宽大的裙边,惊叫着狼狈万状地摔倒在舱门口……
我感觉心跳忽然快得透不过气来!我也想站起来躲回船舱里去,可脚是软的!而且我也怕像那两个女人那样丢脸。夏洛蒂夫人的脸色惨白!斗蓬边缘在明显地抖着,她赶快站起身来紧搂着我的肩膀,让我能够倚靠一下。我们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伍昂男爵。
男爵先生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却表现出了一位贵族的镇定与勇敢!他既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逃跑,仍然保持着稳稳当当的坐姿。他甚至还镇定地继续用三根手指捏着香槟杯,不停地摇晃着杯中的酒液。只是比之前摇晃的幅度大了些,频率快了些,所以酒液会不时洒出来些而已。他正侧过脸去望着海盗船的方向,从他这一动不动的半边脸看去,那半张的嘴和瞪大的眼睛,应该是在对那些可恶的海盗发出无声的呐喊吧?真的,他此刻苍白的肤色和坚毅的造型显得非常非常的贵族。
接下去,又是“轰”地一声回荡在海岸线上山峦间的沉闷炮声!然后伍昂男爵忽然小声地用抖音叫了出来“天主啊!”
接着就是“啪啦”一声,他捏着的香槟杯掉在甲板上摔得粉碎!他脸色苍白神情茫然地站了起来,身体僵硬动作怪异但很迅速地朝舱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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