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1/2)
通道远看也就一人来高,近前的“门口”却巍峨得仿佛与天连在了一起,长长地悬在半空,一眼看不到头,像条没有头的天路。
淡蓝色的通道卷曲着,忽而仿佛又变了个形状,往无限未知里扎过去。
何翠玉的尸身静静地盘在入口处,面容恬静,眉心镶着张昭那枚指甲盖大的鲛人鳞。她生前恶贯满盈,死后被夹在时间缝隙里,脸上竟带了某种幽而玄的宝相,既神圣、又诡异。
此地不见天地、不见星辰日月。环顾四周,找不到光源,人与物也就都没了影子。立在此间,过去都像褪了色,而未来如雾里看花。好像只有这一刹那真切如斯,茫茫然不知来龙去脉。
连盛灵渊都一时忘了那几个胆敢抗命不遵的凡人,陷在永恒的“当下”里,出了神。
这时,海浪声与鲛人的歌声忽然打破了沉寂。那声音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盛灵渊倏地回过神来,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右手是热的——宣玑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手,攥得还死紧,好像漏一点风就能把人再丢一次。
盛灵渊用力一挣,宣玑激灵一下,像是白日梦中被老师一个黑板擦摔醒,一脸找不着北地看着他,无辜出了一点委屈模样。
他这表情比朱雀离火“克魔”,反正魔头只看了一眼,立刻退走三尺之外,一秒也不敢恋战。
盛灵渊避开他,从怀里摸出那只快要吹哑的埙,一口长气怼进去,陶埙“嗷”一嗓子哭了,把非得跟进来一探究竟的外勤们的魂嚎了回来。
盛灵渊懒得管他们,一摆手,惜字如金地吩咐道:“跟上。”
跟不上的,出了问题自求多福,反正胆敢抗旨,别指望陛下出手救。
除了张昭,几个跟进来的外勤都是老油条,闻声知意,立刻全体戒备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紧跟上盛灵渊。
“这条路到底有多长?”张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块鲛人鳞片收起来,嘀咕道,“怪不得只停三十秒,玉婆婆不敢进来。”
“说不准,”宣玑的目光仍缠在陛下身上,随口回答,“这个入口是时间夹缝,里面有什么不清楚,可能你刚从这头进去,就又在那头出去了,也可能走个几十万年也走不出去,还有可能你是倒着走的,从通道一出去就是侏罗纪,史前霸王龙正盘在那等着跟你握手呢。”
张昭火速把手藏进外衣兜里,捏紧了秘银:“也没必要这么热情好客。”
“如果这里是时间夹缝,”宣玑盯着盛灵渊的背影想,“这里的时间是停在哪了?高山人被驱逐出境的那一天吗?那鲛人呢?这里还会有活的鲛人吗?”
传说中自情天恨海中托生的深海之王,落泪成珠,痴绝而亡。宣玑小时候听见那些大鱼的传说,总是很向往,常恨自己生得晚,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那些蔚蓝鱼尾划开海浪的样子。
尽管他鲛人语学得怪腔怪调,却时常妄想有人待他如鲛。
他还记得,当时他扭扭捏捏地和灵渊分享了自己知慕少艾时的隐秘幻想,结果那货听完屁也没领悟到,只怀疑他原身品种不纯——比如可能是混了鹈鹕之类的血统。要不一个有翼族怎么没事对鱼那么感兴趣?
盛灵渊还自以为体贴地给他弄来条目光呆滞的胖头草鱼当宠物。
胖头草鱼一点也不受宠,长大后成了加餐。
宣玑也慢慢明白,世上再无鲛人一族,人事音书上行行列列,写的都是寂寥。
于是他想变成一个人的鲛,心无旁骛地迷恋一生,伤心了就去死。
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迷恋和伤心的机会,始终没有死,始终与深海鲛人风马牛不相及,到现在也只会狗刨一种泳姿。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盛灵渊脚步忽然一顿,只见方才从外面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雪白光幕。再回头,身后的通道也不见了,所有人都幽灵似的浮在半空中。
下一刻,光幕上万花筒似的,陡然炸开无数画面。
众人本能地扎堆蜷成一圈,惊骇地望着那光幕上隆隆而起的高山、裂开的大洋,继而一声遥远的鸣叫响起,鲲鹏扶摇上天,巨兽四足落地。苍龙翻云、神龟沉海,朱雀自烈火中振翅而出,万物生息繁衍。
紧接着画面一转,天好像漏了,火球冰雹似的往下落,成片的森林付之一炬,遍地灵物们呼号奔走,连海面都像着了火。
“这是……时间吗?”宣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盛灵渊“嘘”了他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光幕。
光幕上记载了开天辟地之后,所有浓墨重彩的兴衰。
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不知烧了多久,烧到寸草不生,死寂一片。然后大雪劫灰似的落下,盖住大陆上狰狞的烧伤。
十年、百年……千年的沉寂后,冰川缓缓朝北游去,天气终于悠悠转暖。变了形状的陆地上,大片的积雪缓缓融化,有一天,藏在地下的种子冒出了新芽。
太岁翻身了,碣石化作细沙。
从一条鱼、一只小虫开始,生灵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只有南明谷还残存着天外的魔火。
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直到峡谷最深处,一口巨大的铜鼎动了,里面传出娇嫩的鸟啼——硕果仅存的朱雀族遗孤自天地鼎中降生,自此与赤渊同在。
深山溪涧中,妖族繁盛起来;蛮荒一片的大地上,人族懵懂地赤/裸着,好奇又惴惴不安地环顾旷远天地。大海深处,孔雀蓝色的鲛尾拍开海浪,回眸一笑。
东川的神山选出了自己心爱的子民;受鲛人庇护的海上遗民开始想象大船的形状;离火的火光将先灵们的影子记录在南明谷底,经年日久,长出了特殊的影人族,在山间石壁上模仿朱雀曲颈举翼、落地可化作仙人的样子。
万物初生、繁衍、繁盛,最后走向衰亡——
衰亡自影人族开始。
南明谷地震,震塌了一道岩壁,原本寄生在岩石上的影人四散奔逃。无意中离开了南明谷的影人不知道怎么生活,被一个边陲小族的妖族搭救,带回族中当做山精饲养。其中一个影人对族长日久生情,幻化成其妻的模样。其他影人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默许并帮她谋害了族长夫人。后来被识破,东窗事发,朱雀族长闻听后大怒,将影人逐出南明谷。
从此,影人族只能靠依附迷惑他族过活,与主人同生共死。
影人成了妖族最娇贵的宠物,风靡九州,因此起了无数可悲可鄙的嗔心与愚痴。
他们毕生都想回归南明谷,据说只有得到了朱雀族人庇护的影人,才能在主人死后独自生活下去。然而直到族运消散,也未能如愿。
之后就是地脉大转移,人口膨胀到一定程度的人妖二族开始冲突摩擦。
耗尽的山川灵气点燃了大混战的火星,浩劫开始了——
再往后,就是盛灵渊亲历过的了。若有所思地,盛灵渊收回视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皱起眉,试探性地将手伸到了光幕之外。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他,就见盛灵渊微微一愣——他摸到了一把温润的水汽。
宣玑紧张地迈步上前:“怎么?”
“不知道,一个很潮的地方,像海边,”盛灵渊沉吟片刻,“属火的都小心点,注意脚……唔?”
宣玑一把抓住他的手肘,将他伸到外面的手扯了回来:“什么东西?”
盛灵渊手里多了一截绿油油的东西。
“这是什么?水草?还是海带?”王泽探头过来,一头雾水,“哪来的?”
“这是……”宣玑有些吃惊地接过来,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那长得很像水草的植物上挂着海水,却并没有腥气,闻着有股幽暗的香味,“传说中鲛人栖息地的‘月明草’吗?”
这里真的会有鲛人吗?
陛下向来是上天入地,没有不敢去的地方。略一停顿,他招呼都没打,直接抬脚迈进了那雪白的光幕里。宣玑不提防,一把没捞住人,连忙撒丫子追了过去。
钻进光幕瞬间,宣玑就觉得自己被吞噬了。白光不由分说地涌进了他的七窍,好像将他的五官都堵住了。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飘在那,一时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身体没什么,当他发现盛灵渊的气息也一并断了的时候,宣玑急了。
他不知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力气,拼命拉开了翅膀,猛地一挣,撞碎了什么,耳畔“哗啦”一声巨响,周围瞬间有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这是……怎么掉水里了?
下一刻,宣玑骤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又咸又苦的海水,眼泪差点给呛出来。
他一边憋着气,一边奋力往上游,翅羽被海水洗成了深红色,一分钟以后,宣玑湿淋淋地破开水面,落汤鸡似的扑腾着水珠飞到半空,捂住胸口咳了个死去活来……然后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他面前有一棵雪白……且巨大的珊瑚礁。
像西方童话《杰克与豆树》里通天的豆藤。它从大海深处长出来,悍然顶破了海面,继而又以顶破苍穹的架势一往无前地往上长。露在海面的珊瑚礁像一座庞大的岛,一眼看不见头。珊瑚礁本身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地,天然地长出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回廊都有顶盖,彼此相通,像一座巨大的宫殿群。宣玑挣出水面时带起的细碎水珠描出了一尾彩虹,架在海面上,彩虹尾正好散在珊瑚礁上的宫殿里,又往四方散去。
鬼斧神工,莫过于此。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宫”。
和这个比起来,微煜王那个建在丘陵上的山寨货简直是照猫……不,照仓鼠画虎!
盛灵渊被一团黑雾托着,飘在白玉宫旁边,听见动静,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淹死,还事不关己地随口训斥了一句:“莽撞。”
宣玑:“……”
好想抖他一身凉水。
这时,身后又是一串落水声。紧接着,几个王泽出产的气泡从海面上浮了起来,把跟来的外勤们托上了水面。
没见过世面的凡人们集体发出了一声好像被掐住脖子的吸气声,王泽第一时间摸出手机,按了一溜快门:“这是……假的吧?”
“我们能进去吗?”单霖拧了拧手腕上的异能监测器,仪器和她敏锐的精神一样,一进这里就集体失聪,指针上的数字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异能监测没反应,我也感觉不到什么,我们现在怎么评估风险……把谷月汐带来就好了。”
盛灵渊没回答,只是弹指打出了一团黑雾,张牙舞爪的天魔气冲那白玉宫呼啸而去,让众人一时忘了立场,集体给那雪白的珊瑚礁吊起了胆。
张昭:“先生,手下留……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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