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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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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坟地里乱石林立,夜风一吹就鬼哭狼嚎。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在荒郊野岭露营扎寨的日子……不过那时候周围到处是冷铁与牲口粪便的味道,物资紧缺,军帐也四面漏风,远没有这个帐篷精致,半夜没人敢合眼睡实在。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盛灵渊等着宣玑开口,可是平时废话上车拉的人却一声不吭,摆出个跪地领训的姿态——这不是剑灵的姿态,剑灵跟他没大没小,平时使唤吵架、吆五喝六起来从不见外。

这是剑身折断很多年以后,盛灵渊身边近臣的姿态。

盛灵渊知道,宣玑这是在等自己的态度。

要是按照人间的标准,他俩其实就像是大半辈子没见过面的总角之交、儿时玩伴。少年分别猝不及防,再见已是隔世,这中间又夹杂了家国千古。人情如铁,看着结实,其实砸断就一下。倘若放在那两头生锈,时间长了,再续上可就不容易了。

盛灵渊不知道剑灵在他身边徘徊了多久,但想必是把他前几年的颠倒诞妄与后二十年的铁血残酷都看了全套,再加上自己在心魔瘴里亲口说过“生前旧事不必往心里去”,这会儿最初的震惊过去,小玑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和自己相处。

那么……他应该怎么回应呢?

盛灵渊端坐在帐篷里,帐篷布透过微光,簌簌的雪仍在落。

他其实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喜怒哀乐”四大基底,正常来说,喜乐至极,自然应当生悲。因此最常规的反应当然是抱头痛哭、回忆过去、再执手相看泪眼——这事他是熟练工,过去做过好多次,但都是惺惺作态,真动心的时候他哭不出来,从小就这样,小玑也知道。

他也不需要像对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对宣玑,人家早不是需要人哄的小孩子了。盛灵渊心里明白,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会给两人之间的隔阂添砖加瓦。他应该无所顾忌地放纵情绪,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挑明,理直气壮地质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跪,为什么要像那些有所求的人一样恭敬屈膝,为什么要以君臣礼跟他划清界限。哪怕口不择言一通,快刀斩乱麻似的互相狠狠伤一次心……因为三千年前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只有这样,才能打穿时空隔阂,捞回那些流逝的旧时光。

盛灵渊张了张嘴,但没等出声,他又狠狠地攥住膝头衣料,逼着自己把话咽下去了。

不能。

盛灵渊自嘲一笑,又静静地闭上眼,老僧入定似的。

宣玑跪在帐篷里,等着宣判,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大概等了有一辈子那么长,他才听见隔壁传来心平气和的雅音:“人间早无人君,入乡随俗,不必讲究过去那些虚礼。”

宣玑胸口一片冰冷,听出了盛灵渊这句“免礼平身”给两人的关系定的基调——君臣。

过时的虚礼没必要,但依旧是君臣。

盛灵渊话音巧妙地一转:“再说你小时候跟我一直是无法无天,怎么长大了反而同朕生分了呢?是怪朕……怪我当年没保护好你吗?”

宣玑本能地说:“不……”

旁边就传来一声比落雪还轻的叹息:“那就别伤我心了,小玑。”

宣玑可算明白什么叫“一句话能把人心捏成一团”了,肝肠震荡,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灵渊算好似的,又一次恰到好处地不吭声了,精确地给他留了平复心绪的时间。直到宣玑艰难地挨过一波心如刀绞,他才又掐着时间继续说:“看来微云瞒了我很多事啊,你当时在我身边待了多久?”

“我一直在……一直到启正六年除夕。”

盛灵渊眼角轻轻颤动了一下,启正六年除夕,正是赤渊朱雀骨封落成的日子,果然他成为“守火人”这事有问题。

“你私下是不是见过丹离。”

宣玑那些复杂的过往千头万绪的,又加上百味情绪在里面搅合,本来以为自己会不知从何说起,没想到被盛灵渊一个一个抛出来的问题引着,不知怎么的,顺理成章地就把前前后后的事理清说明白了。

他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

如果跟一个久别重逢的人说话,感觉顺畅又舒服,沟通效率超高,那基本不可能是双方默契还在,或者心有什么“灵犀”,大概率是对方心里有谈话大纲,引导技巧一流。

盛灵渊的态度一点也不冷漠,他甚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换回了古语,言语间不吝叙旧,一顿一叹都能让宣玑失魂落魄半天。寂静寒夜里,彼此的来龙去脉说完了,压在宣玑心口那些激烈的情绪不知不觉间散了不少。理智回笼,都是老鬼成精,谁不精通点话术?宣玑立刻发现了,盛灵渊连每一次沉默都不是无的放矢——是押着他的呼吸和心率节奏来的。

轻重缓急,一丝不乱。

宣玑手背上陡然跳起了青筋,觉得自己像个入戏太深的傻子,对着台下观众自作多情,事后才看见人家手里还捧着影评本和爆米花。

难堪,太难堪了。

他压着嗓子,勉强将语调压平:“陛下的心和朱雀血脉也在我身上,是……完好的。这些年温养您身躯魂魄的就是那点朱雀血,我不知道为什么您重临人间,没有直接取走,如果……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你把心取回去,能不能有一点人味?

盛灵渊心说人心和朱雀血脉又不是一碗水,扔他身上就能相融。那都是他亲手抛弃的东西,他自己存着排斥的意思,魔身更乐得不要,但他很敏感地听出了宣玑的未竟之言。敲打着膝盖的手指一顿,盛灵渊暗叹了口气:小玑长大精明了,也敏感了不少,不像少年时那么没心没肺,他方才那一把“推”狠了。

他想跟宣玑保持安全距离,为的是保护宣玑,不是亲自伤他的心。于是话音一转,盛灵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宁王死后,我将他与巫女所生之子收养过继,立为太子。”

宣玑机械地回答:“知道,我见过他,文皇帝在朝三十六年,励精图治,做得很好,文帝十八年我离开赤渊的时候,已经有太平盛世的雏形……”

盛灵渊打断他:“太子小名叫彤儿。”

宣玑一震。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却没来得及见一见你真身,我想象过很多次你会长成什么模样,也想让太子像你。”盛灵渊用低沉得近乎虚弱的声音说,“我从小孑然一身,能说话的只有你……我待你如手足兄弟。”

还没品出味道来,就骤然被“手足”的宣玑:“……”

“虽说是人心不如水,我么……”盛灵渊笑了一声,“但不管我同别人怎样,待你之心,总还没来得及变。”

他这“没来得及”四个字用得恰如其分,言外之意:人情有保质期,作为魔头,我可能格外凉薄,但因为客观现实——你死得比较早,所以很幸运,咱哥俩感情没来得及变质。

这话又直白又实在,细品一品,居然还带了几分残酷的真诚,让宣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小玑,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盛灵渊轻声说,“虽然不是自愿的,但再回人间能见故人,我心里很欢喜。”

他这话听起来毫无敷衍,宣玑甚至能从他语气和停顿里听出微笑来。盛灵渊无情地把他推开,见他要摔,又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微妙地把他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还给了一颗压惊糖。

非得概括的话,他可能是成了某个薄情寡义反社会分子的“人间小确幸”。

一盆冰水浇灭了宣玑胸口的热气,还让他提不起伤心难过的力气。方才那让他窒息的难堪顺着气管滑了下去,差点噎出他一个嗝来。

这时,一阵窸窣声从不远处经过。很轻,没有呼吸,一听就知道是知春的通心草娃娃。

紧接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追了过来,来人腿上好像有伤,深一脚浅一脚的。

是燕秋山。

宣玑虽然自己三魂颠倒五脏沸腾,但公德心居然还没休克,一愣之后,他拧开了帐篷里的照明设备——告诉外面的人这里有人醒着,以免不小心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

然而他一番好心好意错付,那二位前外勤精英不知什么上了头,居然谁也没注意。

“我没想跑,”风雪裹来知春的声音,“再跑除了折腾你,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在帐篷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知春没有身体拖累,当然也就无惧风雪和熬夜脱发,在张昭的帐篷里待了半宿,没睡着。小青年觉多,张昭一躺下就人事不省,呼噜打得好似大排量摩托。知春本来就心乱如麻,木头做的身体差点被他“突突”出几层年轮,见风雪稍小了点,就出来散步。

谁知道隔壁的燕秋山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稍微有点动静就惊醒,他前脚刚离开帐篷,燕秋山后脚就追了出来。

知春看向他那张苍白削瘦的脸,心里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燕秋山是那种受了伤会躲起来的性情,家里要来客人都会大扫除,永远不让外人看见他状态不好的一面,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燕秋山没理知春,也不跟通心草娃娃对视。伸手挡住风,他面无表情地点了根烟,像个八风不动的解差,除了把“犯人”看严实了,没别的职责。

烟头在风雪中一明一灭,通心草娃娃和憔悴的男人无声地隔着十来米。

然而……知春的真身就在燕秋山身边。

燕秋山夹着烟,眯着眼,一团雪片在他眉骨上砸了个粉碎,六角的雪花就纷纷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知春看见他夹烟的手上伤痕与老茧密密匝匝,脖子上最凶险的地方有一圈疤,瘦得脱了相,五官都陌生了起来,于是默默地伸手环抱住他。

这是个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拥抱。燕秋山毫无察觉,漫无目的盯着远处,一眨眼,烟灰就和睫毛上的雪渣一起,纠缠着滚下去,无声无息地穿过知春的身体。

知春抱着他,闭上眼,让通心草娃娃冷静地开了口:“本想回去找你聊的,既然都睡不着,现在说也行。咱俩的契约,严格来说是在我剑身上的,剑身碎了,契约自然就解了。我准备回局里领处分,因为我造成的损失……就是中毒那次,还有这回的阴沉祭,我担,卖/身给局里,多长时间都行,这事跟你没关系。”

燕秋山一口烟吸进肺里,半天没吐出来,等着他的下文。

知春又说:“咱俩其他的事……也就算了吧。”

燕秋山一口白烟和水汽一起吐了出来,三年学会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夜还给了反派,依旧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风格。

他说:“嗯,成。”

知春的眼眶一下红了,贪婪地把脸埋进他颈窝。地上的通心草娃娃却扬起平静的小脸:“天太冷了,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这三年为我吃了很多苦,以后有什么需要,我……”

“职责所在,待遇局里该给的会给,用不着你补偿,”燕秋山硬邦邦地打断他,“还我一件东西就行。”

“……什么?”

“你从地下六十层拿走的碎片,全部的。”燕秋山把烟掐了,碾碎了埋进雪里,手从知春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去,冲通心草娃娃摊开,“刀是我的,碎片也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咱俩两清。”

知春:“你要它干什么?炼器本来就是邪术,再说已经失传几千年了,重炼的条件根本……”

燕秋山打断他:“东西还给我,你不是说咱俩算了吗?我要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

知春哽了片刻,放软了语气:“老燕,咱们都好好说话行不行?咱们讲道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天道术规’跳不过去,刀身重塑,必须要断送一条有高山人血统的活人命,你难道要让我背着人命过一辈子吗?”

帐篷里的宣玑调灯的手一顿,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他与微云面面相觑的剑炉。

就听知春又叹了口气:“你是人,我……我只是一把刀。刀是凶器……凶器不吉利的。你和我纠缠这么多年,坏事多于好事,痛苦的时候远比高兴的时候多……我……我其实本来就不该招你……”

盛灵渊轻轻地掀起眼帘。

可燕秋山却忽然被这句话激怒了,惨白的脸上居然浮起血色,不依不饶地再次打断知春:“你把刀还我。”

“老燕你听我……”

“你不还,我也会自己找,反正我有这个,”燕秋山按住胸口残铁,冷冷地说,“我还是金属系,你就算把残片砸碎了,我也能一渣一渣地捡回来。就算你把刀身融了炼钢,我也能把我的刀抠下来。十年找不全,我就找十年,二十年找不全,我就找二十年,一百年找不全,我就死在半路上。”

知春忍无可忍:“燕秋山!”

硬汉作为队友,固然是可敬可靠,但要是犯起驴脾气,这种人也绝对是六亲不认。

知春但凡有个人身,能让他气出高血压。他嘴里“你”了半天,关键时刻,骂人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打算怼一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又想起他现在本来也不算活,想再死一点可能也办不到。至于拿通心草身做威胁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是戴罪之身,通心草既然能用,他就得用这人偶的身体赎罪,这通心草娃娃在知春心里已经属于“公物”了。

知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通心草气得哆哆嗦嗦,木头关节一阵乱响,对上燕秋山结冰的眼睛,他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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