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2)
“我的母亲是那一百零八具尸体之一,因为生前长得漂亮,被野蛮的高山贵族欺负,去世时肚子里已经有了我。我母亲刚刚去世,我还没死,如果胎儿恰好发育成熟,我可能会是‘棺材子’,但我还没来得及长那么大,那年代没有体外培养技术,所以我属于一种不算死也不算活的状态。微云殿下把我炼成了刀灵,相当于让我出生,”知春平静地给众人解释了“赋生”的概念,“按照规则等级,‘出生’高于‘炼器’,所以我作为刀灵,可以在刀身破碎之后‘活着’,说不清幸运还是诅咒……我虽然有意识,但无法和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发生交集。”
知春说着,木头娃娃活动了一下四肢,像是试着习惯自己的身体:“这是微云殿下生前手工做的侍剑傀儡,几乎完全是真人微缩版,高山人确实都是能工巧匠。后来这木头娃娃被当成陪葬,放在了他墓里,他在木娃娃身上留下了我出生的秘密,以及通心草咒的画法。我之前寻找器身的时候,误打误撞地找到,当时不知道通心草咒是干什么的,得到了新器身后,就按照说明,在这个木偶身上画了那个通心草咒。没想到这是微云父亲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海上被阴沉祭反噬后,我再次失去器身,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一睁眼,就寄生在了这个娃娃身体里。殿下给我的留言里说,高山人族灭,作为最后一个天耳,他炼的刀剑不管成不成功,都容易遭人觊觎,那一百零八个器身很可能无法保存很久,万一我自己刀身受损,实在走投无路,还可以寄生在木头里,跟人说说话。”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一时间,外勤车仍在沿着地脉飞驰,车上众多外勤精英的脑子却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盛灵渊突兀地开口:“你的赋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知春神色有些闪烁。
“你赋生的过程一定有特殊之处。”盛灵渊斩钉截铁道,他眼前出现了当年微云跪在王座下,告诉他剑灵已死的画面。
他在万丈深渊下烧成灰的生前旧事猝不及防地诈尸,盛灵渊的识海像被那些“秘银”子弹炸开一样,头疼得他眼前一黑。
盛灵渊忽略了这平时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偏头痛,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和别的器灵到底有什么不同?”
一定有,否则微云不可能明明知道,还敢欺君隐瞒——血誓不允许。
知春:“我……”
这时,一直沉默的车尾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微云王子真是自杀的吗?”
知春一震,指路的吊坠差点偏了。
燕秋山像个不合群的陌生人,离群独自缩在车尾,冷冷的目光从他铜像似的脸上射出来,木然地冻在不敢与他对视的知春身上。
“总局的刀残片是谁拿走的?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张昭张了张嘴:“燕总……”
燕秋山一记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张昭立刻重温了初中考试不及格的噩梦,舌头自动打了结,反射性地夹起了尾巴。
“他……他不是自杀,是因我而死的。”知春沉默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赋生……赋生要以命换命,炼器的时候,要有人祭炉。”
回响音机响到了第二轮,平静舒缓的隐约换成了战鼓似的战歌,鼓点一下一下砸着人耳膜。
当代科技的力量显然被大大低估了,那平时能把盛灵渊折磨得神智尽失、只想撞墙的偏头痛竟也被隐约压制了一点,让他咬牙留下一线清明:“什么条件?”
为什么金乌羽木会默认这刀灵是微云的直系血亲?
“同源。”知春低声说,“我的原身是高山人,所以微云殿下自己祭炉,换我一生。”
燕秋山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后退,退到了外勤车的后门。
“可是,这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有什么关系?”张昭茫然地问。
谷月汐却轻声说:“所以总局的碎刀片也是你自己带走的。”
“啊?是知春自己……可是为什么?难道刀身可以修复吗?”张昭更莫名其妙了,一指燕秋山,“那你更应该来找我们了,燕总这还有一块……”
他说到这,突然回过味来,指着燕秋山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知春拿走局里的残片,不是为了修复刀身,而是防止燕秋山想办法修复刀身。
这时,脚下地面忽然活了一样,涌动起来。
知春手里的吊坠忽然一动,勒断了木娃娃一根手指,笔直地飞了出去。谷月汐一把没抓住,它像一束虚无的光,轻易穿透了外勤车的防弹玻璃,往地下钻去。原本平整的地面好像化成了一片大沼泽,一口将吊坠吞了下去,丝丝缕缕的水银渗了出来。
影人魔那时男时女、时老时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仿佛同时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雕虫小技……”
“雕虫小技……”
“陛下……”
“人皇陛下……”
“封赤渊的是朱雀骨……”
“朱雀骨……三十六根……”
“三十六……”
“为什么你想用一根碎羽毛打发我?”
这一次,不仅谷月汐听见了影人的称谓,所有外勤还没从知春的故事里回过神来,又集体目瞪口呆地转向盛灵渊。
这是一趟什么魔幻经历!
盛灵渊却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手肘撑在一侧的车窗上,无动于衷地抵着太阳穴。
他像个时空交错后,投进现世的虚像。
看也不看那些影人人魔,他伸手捧起了知春的木头娃娃,轻声问:“既然刀灵完好,你的断刀,其实是可以修复的,对吧?只需要收集器身所有碎片,高山人的血、骨……还有一个愿意以命换命,祭炉的高山后人。”
“你……”知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您……”
盛灵渊拈起他的小手,迸到角落里的木头断指自动飞来,被黑雾严丝合缝地修补上了,他近乎于和颜悦色地问:“是不是?”
知春犹豫地点点头:“理论上是……”
然后他就看见盛灵渊笑了。
知春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笑容,不像高兴,也不像是苦笑。好像一眼看完了从盘古开天至今、天地间所有荒诞不经的故事,忍俊不禁。
“原来如此。”盛灵渊说,轻拿轻放地把知春娃娃递给旁边的风神。
原来如此。
只有同源的血脉才配献祭,而当年,世上朱雀血只剩下他心尖上一点。难怪微云隐瞒了此事,明目张胆欺君,血誓却安静如鸡……血誓将他的欺瞒视作了保护。
镇着赤渊的是他的心和朱雀血脉,阵是朱雀骨,他跳下去的时候,随身正好带了天魔剑的残骸。
天地为熔炉,剑、骨、血、生祭凑齐,正好是一次重炼。
死鸟的骨头怎么会生灵?
火鸟的灵怎么会通金铁?
什么守火人……什么守火人……
三千年,死生一场,故人相见不相识。
原来心魔瘴中旧事里,真的有一双透明人的眼睛。
原来……
一切随着他那人心被埋在深渊里的“生前”汹涌而至,一下卷走了盛灵渊胸口那团黑烟缠的假心,江州冰冷的风好像轻易能从中穿过去。
他本来是个虚无的、浮在尘世上的阴影,隔岸观火地望着种种悲欢,猝不及防地被贬谪人间,他觉出了久违的冷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