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凤来夜哭(2/2)
不久,老板娘端来了凉皮拌百叶、蟹黄豆腐、金芽牛肉丝、白斩鸡、烩鳝、塘里鱼蒸蛋汤,外加两大壶清香甜醇的黄酒。弟兄们喝酒吃菜,称赞这小吃摊的酒香菜好,服务也周到。卞文雄说:“你家自酿的黄酒开坛满街香,入口醇厚甘甜,喝过后劲十足。这无骨的白斩鸡色泽洁白晶莹,香气扑鼻,鲜嫩爽口,堪称一绝。这烩鳝更是外脆里嫩,色香味俱佳,回味无穷,在别的饭店是吃不到这么上乘的美味佳肴的。”
老板听后喜笑颜开:“我家原来开的嘉兴南湖饭店,已有百年历史,也是嘉兴最大的饭店,几只特色菜肴,誉满江南,常有回头客光顾。白斩鸡和烩鳝是南湖饭店的祖传菜肴,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到这样道地的浙江酒菜的。我祖父和父亲都是嘉兴有名的厨师,他们誓死不肯剃发,我祖父和父亲说:‘身体发肤是父母所赐,蓄发和汉服是我们汉族的文化根基,可笑那皇太极和多尔衮想用剃发和易服来征服汉人,头可断,发不可剃,他们永远征服不了汉族百姓的民族气节。’祖父和父亲视死如归,慷慨就义,可恨那满清八旗兵将我家的饭店烧了个精光,我家十八口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儿子、女儿一共死了十六口,就剩下我们夫妻俩侥幸逃脱。在嘉兴,满清八旗兵以剃发令杀害了十几万无辜百姓,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把一座繁华的嘉兴城变成了废墟,许多街市几乎夷为平地。现在我们只有摆个小吃摊苦度光阴,再也无力重振家业了。”
老板娘指着他丈夫的假辫子说:“满清的屠刀是吓不倒嘉兴百姓的,至今他和无数嘉兴人一样,都没有剃发,只是戴个假辫子应付一下。他一定要留着头发,穿上汉服去见九泉下的祖宗。”说到这里,夫妻俩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罗成劝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与你丈夫一样,都戴的假辫子,今生今世也不会剃发易服。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打算与你家合资重建嘉兴南湖饭店。我出资八千两白银,你们以这南湖饭店百年老字号招牌和菜肴厨艺作为资本,两家合资经营,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正在协商间,忽然来了五个凶恶的满清八旗兵,强行向老板征收兵甲车马费。老板愤怒地说:“前天有一伙强盗刚征收过十两银子的兵甲车马费,今天你们又来征收!你们这不是在明火执仗的抢劫吗?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那伙强盗见收不到银子,又要闯进屋里抢东西。卞文雄见屋内早已被抢劫一空,除一张祖传的紫檀木雕刻大床外,别无值钱的东西。为首的一个头目吩咐手下:“将那张紫檀木雕刻大床抬走,这张床可是个宝贝,老子要送督军府去,做个人情。”老板和老板娘躺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让抬走:“这是嘉靖年间,一位为皇宫制作龙床的木匠特地为我家打造的,已经留传了八代子孙,你们休想从我们家里抬走!”
只见凶残的八旗兵把夫妻俩从床上拉下来,狠毒揍了一顿,气焰嚣张地抬着床正要往外走,卞文雄带领几个兄弟拦堵在门口刚要动手,罗成胸有成竹地上前,叫弟兄们暂且退下,和颜悦色地对那位头目说:“这位军爷贵庚?我想买下这张大床,你出个价钱。”那头目傲慢地说:“你就叫我金獒吧。想买这张大床吗?出三千两白银,你就抬走。”罗成爽快地说:“那就一言为定,成交!我再添一百八十两,麻烦你的部下将大床抬到我的楼船上,我如数付给你三千一百八十两白银。”金獒见钱眼开,命令手下:“赶紧给这位大爷抬送去。”那个得意洋洋的小头目,昂首阔步地跟随卞文雄押送大船到附近的南湖码头去了。临走,罗成给老板娘二十两银子作酒菜钱,悄悄地跟老板和老板娘说:“你家这祖传的紫檀木大床,我暂且替你们保管着,等我从海盐回来,再完璧归赵。别忘了,我们还有生意要合作呢。”
罗成叫两位弟兄从他楼船的船仓内抬出三千一百八十两白银,叫那小头目金獒点收。卞文雄乘金獒乐呵呵地清点银两时,猛然将他打翻在地,捆绑住手脚,嘴里塞上布条,将其装进了麻袋。其他弟兄迅猛地将那四个抬船的兵士制服,也捆绑住手脚,嘴里塞上布条,分别装进了麻袋。弟兄们将这五只麻袋统统塞进了货仓,随即启锚开航,驶离了南湖码头,悄悄地沿着盐塘河南下。他们行驶到离城二里的开阔水面时,将这五只麻袋捆上石头,沉入了河塘底,结束了这伙满清强盗的狗命。
罗成他们行侠仗义,出了一口冤气,感到扬眉吐气,心旷神怡。但是一路上,他们不得不应付满清八旗兵设下的重重关卡,陪着笑脸,花费银两,破舟闯关,从骨林肉莽中,冒险行驶。三天以后的黄昏,他们终于来到位于杭州湾的海盐小城。正值秋风潇潇,阴雨连绵,暮色苍茫,亘古久远的荒野之地,雨水泛滥,天昏地暗。为了逃避清军的搜查,罗成他们将船停泊在远离码头的芦苇荡里。罗成想早点寻找到罗凰,便与卞文雄带着两名兄弟,心急如焚地上了岸。他们行进在河滩芦苇丛中,朝着不远处的点点幽暗灯光走去,人就像行驶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看着那时隐时现的灯塔一样。他们摸黑走进了一条小巷,见有一家老虎灶仍在营业,供应附近居民的开水,那熊熊燃烧的炉火给人一丝温暖和希望。
罗成便向老板打听陈秉梁家的住处。老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罗成他们:“你们找陈秉梁有什么事吗?”罗成坦诚地告诉老板:“我们是从苏州远道而来的,我妹夫一家,投奔海盐陈秉梁家已经有一年多了。请老板行个方便,指点路径。”老板这才如实告知:“我是陈秉梁的侄儿,陈秉梁去年就携全家去了福建,现在我帮他家看门。你妹夫家想必没有碰见陈秉梁,又到别处找房子住下了。”罗成又问:“请问老板,你知道现在他们的住处吗?”老板说:“听说你妹夫家还认识复社的社友张赤扬,他家住在离海盐五十里的乍浦。”罗成一听,大失所望,看来今夜是找不到罗凰了,他们只得又摸黑回到船上。
夜里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船篷上发出杂乱的嘀嗒声,芦苇荡里青蛙此起彼伏彻夜不停的鸣叫声,搅得罗成久久不能入睡,一阵阵雨夜芦荡的凄凉心境涌上心头。罗成心想,他们几个大男人驾驶着装备精良的船舰,在这异乡荒郊芦苇荡中尚且如此凄楚悲凉,罗凰一家在战乱中投靠无门,到处飘泊避难,也不知有多么艰难险阻!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船舱,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直到远处传来头遍鸡叫,似乎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困乏劳累飘然而至,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罗凰面容憔悴,手拿几件首饰,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下,与老板讨价还价。他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奔上前去拉她,忽然不见了她的踪影,他猛然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罗成再也没有了睡意,卞文雄也被他吵醒,便唤醒弟兄们起来,生火做早饭。天刚现出鱼肚白,他们就悄悄驶出芦苇荡,扬帆起航,向乍浦驶去。放眼望去,就是这靠海岸线的盐碱地,也有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在荒郊僻野,搭个简陋的窝棚,赖以栖身。他们将船停泊在乍浦港码头,上岸后好容易找到了张赤扬家,只见他家已被抢掠得四壁空空,家无隔夜之粮。他家十几口人,只剩下他和不满十岁的小孙子了,其他的人或被清兵杀害,或是饥荒疾病而亡。
张赤扬身心俱疲,形同枯蒿,心酸地说:“王文康一家从苏州逃难来海盐投奔盟兄陈秉梁家,谁知他家早已举家南迁福建了,他们只得在城内租赁房屋居住。王兄刚刚在海盐安家落户,布置停当,谁料这元末兵火不到的乐郊秦海之地,这偏僻的滨海小城海盐,也没能逃脱满清八旗鞑子的魔爪!满清大军随后杀到了海盐各乡镇,在严酷的剃发令下,日杀数百人,凄惨的哭声在海盐大地震荡,到处血流成河,满目凄惨荒凉。罪恶的八旗刽子手,先后屠杀了二万多海盐百姓,家家只剩下老弱妇孺,断壁残墙。清军杀来之前,王兄又急忙挈家移居城郊。在这清军血洗海盐的一百多天里,他家辗转盐滩渔村,荒野僻路,或居住茅屋窝棚,或栖息渔船破艇。他们一月一徙,有时一日一徙,甚至一日数徙,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他曾托人给我捎信,我得知消息后,就到处寻找,终于在一艘破船里找到了他家。幸好他全家保全了性命,只是战乱惊吓,加上逃难路上劳累困乏,面黄肌瘦,痿靡不振。他说:‘大明江山的灭亡,不是打不过满清兵,而是源于内乱,源于腐败。这就是亡国的悲惨下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看到这一大家二十几口,是我执意要逃亡海盐的,如今却把他们拖到了死亡的绝路上,我说什么也得硬撑着,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家乡。’他不肯跟我去乍浦,说是要带全家回苏州。我带了些衣物银两,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就这样,我们在荒郊野外的破船旁,握手惜别,互道珍重。如今你们从苏州远道而来,寻找王兄一家,看来一路上关卡重重,艰难险阻,也不知他们现在落难何处了?”
罗成听后,满心悲哀,无法言表,他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赶紧叫卞文雄从船上拿来粮食衣被、日常用品和一些银两给张家,让他们祖孙俩度过饥荒。临别时,张赤扬告诉罗成:“在马鞍山,王兄还有一位复社盟友,名叫孙彭贻。马鞍山地处深山密林,或许他能投奔那里,你们不妨去孙家寻找。”罗成听后,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的星火,急忙告别张家,回到船上,连夜启航,赶往马鞍山。
罗成他们行驶一天一夜赶到马鞍山,把船停泊在山脚下的一条清澈的涧沟边。他与卞文雄带领两位弟兄,上岸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孙彭贻家,只见孙家房屋已毁于战火,几乎成了废墟。听了罗成的叙说后,看门的亲戚告诉罗成:“孙先生因避战乱,已隐居马鞍山密林深谷中。他来无踪,去无影,过着云游飘渺的居士生活。最近听说,他拉了一支队伍,出没于马鞍山麓,沿海滩涂,名为团练,实际上是在从事秘密的抗清活动。客官既是孙先生的好朋友,不妨到山上去打听山民,也许能知道孙先生的下落。”
金磊说:“孟郊的《游子吟》,说的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可怜英台缝的是游女身上衣,因为思念逃亡海盐迟迟未归的游女,在凤来阁上半夜流泪到天明。”邢姬说:“可怜中国父母心,他们生活中的最爱就是儿女了。他们难道没有自己的两人世界吗?”谷宗义说:“不仅父母是如此,就是兄妹也是情同手足,难舍难分。罗成历尽艰难险阻,寻找羁栖海盐、龙凤孪生的妹妹,其手足之情,真是感人至深。”三人继续时空倒流的游戏。